怀冰

（六）

叶修又做梦了。

肺腑之间疼得仿佛刀刃生生插入，然后残忍地慢慢转动刃锋。疼痛从旧年的那一道伤口缓缓蔓延开来，好像把人的血肉都能搅得模糊不清。梦里这种痛感不但没有得到一点缓解，反而被放大很多倍。

他混混沌沌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冰冷，疼痛到极点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，慢慢地慢慢地，那死寂的黑暗和冰冷变得越来越浓稠深厚，在梦境的深处渐渐变成了满目的陈旧血色。最后到处都是斑驳的深褐色，腐烂的死亡气息夹杂着生冷的铁锈味道扑面而来，让人不由得的就呼吸一窒。而那感觉太过真实太过熟悉，一瞬间就冷却了他浑身的血液，如坠冰窖一般，甚至忍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
心底埋得最深的地方被撬开，忽然就这么把陈旧久远的记忆抖落一地，冲破了他原本设置好的重重枷锁和禁忌，带着那股让他作呕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。支离破碎的记忆不分先后地全部在晦暗的背景里一一涌现，那些东西碎成一片一片尖锐的玻璃，一拥而上的时候锋利棱角就狠狠戳进他的每一寸心房。

梦里凌乱马蹄踏碎黑夜，有无数利箭破空而来划破死寂，随之而来的爆炸声湮灭了此起彼伏的惨呼。

黑暗里他策马飞驰，胸前中了一箭后的伤口撕裂开了，寒风刺骨凛冽而过，刀子似的剜在肺腑之间，连呼吸都觉得困难。他攥着缰绳的手被自己的汗水和血流浸湿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冰冷，甚至连手上的枪都有点拿不稳。然而黑夜里那个小山谷里一场血腥的屠杀已经结束，硝烟的味道被鲜血浓烈的血腥味掩盖。

黑暗里是谁带着鲜血的指尖伸出来，轻轻覆在他的眼睑，哪怕他滚烫泪水无法抑制地从那人的指缝里溢出。

他不疾不徐地用他冷定温柔的声音，告诉叶修这场伏击的来龙去脉，告诉他是谁设计了这场杀局，军队里有哪些他不知道的猫腻终于水落石出，北朝的间谍又有什么阴谋在暗中缓缓铺出一张大网……直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疲惫，最后渐渐都要听不见了。

叶修看不见黑暗里他的轮廓，他和叶修始终保持着一个距离，然而就是这么半尺不到的距离，对于叶修已然是咫尺天涯。他什么也看不见，什么声音在耳边都听不见，苏沐秋说的话全部轰鸣在耳畔，一声一声重叠起来成了嗡嗡的回响，击溃他最后一层脆弱的希望和仅存的理智。

“路还很长，叶修。”苏沐秋的声音低哑得听不清楚，似乎是低低地笑了一声。

“我不甘心，所以你别让我死的不值。”

胸口的疼痛席卷而来，晦暗血色瞬间涌上来，渐渐漫过他的呼吸直至没顶。心口仿佛有石块压着，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。他无法呼喊，无法求救，甚至一只手指也动弹不得，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记忆中鲜明的画面扭曲变形，最后纷纷扬扬成了漫天惨白劫灰。

叶修甚至以为自己要溺死在那种无助的压抑痛苦里。

直到梦境里有人拍了拍他。

拍在他的后背，应该是一种拥抱的姿势，拍的那两下力度轻和但是沉稳。一下子所有的画面戛然而止，血色褪去，只剩下黑暗里一片虚无。所有缭绕不停的声音也全部消失，好像一切从未出现过。叶修瞬间感觉松了一口气，迷迷糊糊里好像听见那人说了一句什么，声音很熟悉，但没有听得清楚，一下子也有点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是谁。思绪渐渐迟缓，慢慢想着这人真是救命的及时雨，要是想起来是谁那必须得好好感谢。随之而来自然而然的疲惫包围了他，便毫无防备地陷入一片久违的温暖里，后来那一觉睡得竟然格外踏实。

叶修是自然醒的。

头虽然还是有点疼，但是一身的伤已经感觉好的多了，就连肺腑间的旧伤也并不觉得有多疼，反而有一股陌生的真气顺着经脉缓缓流转，中和了沉在肺腑的寒气，缓解了伤势。

至于真气是谁的，又是什么时候给他疗伤的，叶修不用想就知道是谁，然而木已成舟他也只能无奈地苦笑一声。

本来走的时候就不想再跟他牵扯太多，如今走投无路找上门来，或多或少存了一点利用他的心思。叶修不会承认这是自己的潜意识或者本能，他只是觉得在当时那种情况下，只有躲到霸图来才是最明智的选择。没有人会知道他在这里，谁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性命送到宿敌手里。然而他笃定韩文清不会杀他，更不会落井下石，可是没有想到韩文清竟然为了他可以做到这种地步。

身上的伤被很好的清洗包扎过，衣服也换了一身干净的，甚至用他自己精纯的真气来帮他压制寒气，把他安置在这个独立的帐篷里，给他提供军队里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。

这些明明都是没有必要的，反而会因此冒很大的风险，毕竟霸图的士兵如果知道叶修的身份可不会多乐意他活着走出去，更会对自己的统帅产生动摇。对敌人的软弱宽容就是对一个将领自身的葬送，所以韩文清做这么多，全是废棋。也正是这样，叶修感觉有一点力不从心，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点什么他不敢确定，但是不管怎么说……这是个天大的人情。

谁能告诉他，欠了韩文清的大人情，要怎么还清。

叶修揉了揉自己的额头，慢慢地缓过神来，打量了一下四周。营帐里陈设简单，除了自己身下的床榻，就只有一张陈设物品的桌子，几个矮凳。角落里炭火盆子还在烧着，让人觉得很暖和。他随手披了一件床边的外袍，起身趿着鞋在帐篷里晃荡了一圈，看见桌上有茶壶，伸手一摸里面茶水还是温热有点烫，想来是有服侍的人清晨的时候换过。叶修刚想笑韩文清什么时候这么体贴，一看到茶汤的色泽竟是愣了一下。浅口白盏里是汤色红浓，明澈透亮，清香高远似带松烟——是正宗的南方红茶，还是品质很好的那种。叶修蹙了眉头，记起来好像很久以前是有跟韩文清一块聊过茶，还跟他炫耀过自己最爱喝的品种。彼时韩文清皱着眉头喝茶，只说没什么味道，还让叶修嘲笑了一番说他不解风情。

叶修回过神来，手里的茶汤都有点凉了，这才一口喝了。方才思绪颤颤巍巍地摇摆就飘忽得远，这下拉回来，嘴里红茶的余味回转上来，涩里有一点微甜。

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。

这人做了十年土匪似的将军，横冲直撞惯了，什么事儿都是说一不二，更别提他韩文清给谁好脸色看。这样一来，这一壶茶水的分量就显得格外重了，说出去怕是谁也不会相信。

叶修兀自哂笑一下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，看着茶杯半天才喝掉，自言自语道：“反正人情欠着也是欠着，多点少点也没区别了。”

韩文清掀帐进来的时候，正好看见叶修穿着单衣披着薄薄的外袍，就对着茶杯自言自语。叶修抬头看见韩文清进来，虽然有点吃惊，还是很自然地倒了一杯茶递过去：“味道不错。”

韩文清不由分说伸手夺了他手上的茶杯和茶壶放回桌子上，然后皱着眉看了看他：“知道欠我人情还穿这么点满屋子乱跑？伤好利索了？”他话音刚落，叶修已经赶紧举手投降：“行行行韩债主，我错了还不行吗。”韩文清拽了他手过来，伸手粗粗给他探了探脉，发现自己昨晚渡给他的真气起了作用，经脉里错乱的气息已经平稳很多，这才放开他，叹气道：“没见过你这么折腾自己的。”

叶修无所谓地笑笑，有意避开了韩文清话里的话锋，转身寻摸了一件厚一点的衣服给自己披上：“都是意外，你别提了啊。”

韩文清到嘴边的话想了想还是没问，转身去门口喊了两个小兵进来，回头跟叶修说：“你收拾一下，一会儿我让他们把午饭送进来，我陪你吃。”没等回答韩文清已经出去了，叶修只能看着两个小兵一个把打好的热水端进来，另一个手脚麻利地给他收拾床榻。

韩文清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，没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午饭，或者说我也没吃我们一起吧。说句话也是这么直截了当，叶修连一点拒绝的余地也没有。

果不其然半刻钟以后就有人把午饭端进了帐篷，叶修粗粗扫了一眼，几个菜分量很足，看上去很丰盛，北方的烹饪方式不那么精细却胜在色香味浓厚，加上他大半年辗转南北没怎么好好吃过一顿，这一下子就让叶修觉得饿得不行。韩文清回去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，踩着点正好进来，很自然地坐在了叶修的旁边。

叶修没多客气，见韩文清坐下了也就动了筷子。他虽是饿了，但进食的时候依然姿态自然，动作不紧不慢，举手投足间不知不觉地就有常年居高位者的气度散发出来。虽然身上穿的一身青色直裰是最普通的样式，袖口被他松松挽到肘间又成了一种风流。

以前韩文清看叶修吃饭，都是在一些比较大的宴会上，要么是两国的谈判席，要么是南朝迎接北朝使臣的国宴。很少看见叶修很家常地一身朴素，就两个人坐在木桌边上放松地吃一顿便饭。叶修慢慢地吃菜，拿筷子的右手离箸头半寸，每个菜下筷不过三，偶尔会赞一句厨子的手艺。韩文清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吃，心思却不在羹汤饭菜上。

诚然，这个时候的叶修忽然有了一种吸引人的魅力，让韩文清都不得不侧目的魅力。现在的叶修和以前的叶修一下子有了很大的区别，韩文清不由得觉得有点讶异。以前的叶修往哪里一站都是最引人注意的存在，好像他手里的那杆却邪——惊才绝艳，张扬放肆。然而现在的叶修收敛了那些璀璨的光芒，气度方华却比原来更加超拔，纷至沓来的背叛、痛苦、折磨不仅没有让他变得困窘，反而让人觉得他深邃。这么一想也觉得释然，韩文清并不在乎叶修的变化，哪怕这种变化让他感觉他离叶修似乎比原来更加遥远。

韩文清的这个停顿被叶修敏锐捕捉到，虽然不知道韩文清此刻所想，但也隐约知道这个停顿思索的原因来自于他。叶修没有挑明，喝完最后一点羹，就放下了筷子：“老韩？”

韩文清把思绪扯回来，抬了抬眼看他：“嗯？”

叶修笑了笑：“人很不错啊，你们陛下赐的？”韩文清愣了愣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，不由得失笑道：“你饿狠了，吃什么都好。这厨子是我府里家生的，哪比得上御厨。”顿了顿道：“以前祖母病中一直照顾她，就清淡的菜色做得好，不寡淡。”

“那是我有口福了。”叶修难得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
韩文清拿桌子旁边放着的手巾擦了擦手，一边站起来叫人把东西撤走。叶修从屏风上把韩文清的氅衣取下来抖了抖，然后递给他。韩文清回头看了看他道：“我还有军情要处理，要忙到夜里。一会儿我让人来给你换药，有什么需要直接跟门口两个说。”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，“伤没好利索之前不要出去。”

叶修看韩文清难得这么琐碎，不由得嗤笑一声：“好好好，我明白了。”一边很自然地给他掸了掸黑色氅衣上雪化开留下的水渍。

韩文清注意到他的动作，眼神暗了暗，想要开口说句什么。然而终究还是没有开口，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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